井架的鋼鐵骨骼在晨霧里舒展時,總像一柄刻度深刻的量尺,丈量著八十年光陰在興安嶺余脈間刻下的轍痕。1945年深冬,鶴崗礦務局的銅鐘第一次撞碎凍土上的寂靜,那些從戰火里走來的礦工攥緊鋼釬,掌心的溫度正悄悄喚醒沉睡了億年的煤層。
“多出一噸煤,就多一顆炮彈”的口號,不是寫在黑板報上的字跡,是混著煤渣嚼進肚里的信念。1946年的大戰紅五月,陽光把安全帽曬得發燙,興山礦的日產量突破3400噸那天,運煤專列的汽笛與前線捷報在山谷里撞出金紅色的火花。頒發的嘉獎令在礦部墻上漸漸泛黃,“三下江南,四保臨江,軍用煤無缺”的墨跡里,至今能抖落出硝煙與煤粉的混合物。那些踩著沒膝積雪下井的礦工不會想到,他們脊背壓彎的弧度,恰好構成了共和國能源版圖上最初的輪廓。
1947年的夏天一定格外熾熱,否則音樂家馬可怎會在機修廠車間里聽見鋼鐵的歌唱?當他看見礦工們光著脊梁在奪煤大戰里揮汗如雨,當汗珠砸在鋼釬上的脆響與風鎬的轟鳴交織,《咱們工人有力量》的旋律突然從機床的齒輪間蹦出。這首歌后來在全國的廠房與礦山間傳唱,而最早的音符,分明是鶴崗礦工手掌與煤層撞擊的節拍。那些光著膀子的身影不會想到,他們古銅色脊背上的汗珠,竟能澆灌出如此鏗鏘美麗的樂章。
井架頂端的紅旗永遠獵獵作響,像一塊燃燒的紅綢裹著八十年的風雪。新中國第一對現代化豎井在這里扎根時,奠基的混凝土里一定摻著礦工的汗水;“七八破千萬、八五翻一番”的口號在巷道里回蕩時,每一個數字都刻著生產現場的溫度。那些從戰火中駛來的軍用煤車,后來變成了駛向鞍鋼、大慶的專列,車廂里的烏金在不同的熔爐里綻放,有的化作高爐里的鋼花,有的變成油田鉆機的動力,最終都成了共和國年輪里堅硬的生命纖維。
新一代礦工的飯盒里,早已沒有帶著煤灰的饅頭。恒溫箱里的熱飯冒著白汽,混著井下通風管道送來的松香氣息。休息時他們會聊起世界杯的戰術,也會算著智能綜采設備的出煤效率,抖音里刷到的詩詞大會片段,會突然在班前會上變成即興朗誦。但當礦燈在黑暗中交匯,他們手掌相握時傳遞的力量,與八十年前那些握鋼釬的手掌并無二致。磨厚的老繭是永不褪色的接力棒,從解放戰爭的硝煙里,傳到5G覆蓋的智能化采煤工作面。
選煤廠的傳送帶在暮色里泛著金屬光澤,最后一批精煤正沿著皮帶緩緩流動,像一條黑色的河流奔赴遠方。退休老礦工們總愛坐在礦史展覽館前曬太陽,看年輕礦工穿著反光條工裝走過,就像看見當年的自己。他們說起1946年的大戰紅五月,仿佛昨夜剛下過井;講到馬可在車間里記譜的模樣,渾濁的眼睛會突然亮起,仿佛又聽見機床與旋律的合唱。那些掛在榮譽室里的老照片,年輕礦工們總愛在班前會后來看看——照片里光著膀子的前輩正抬著鋼梁,鋼梁的影子恰好落在他們今天操作的智能控制面板上。
礦工的世界從來都不只有黑色。地層深處,他們像農民耕作土地般侍弄著煤層,看著“烏金麥浪”在溜槽里翻滾時,眼里會泛起與農民望麥熟時一樣的淚光。磨厚的手掌、壓彎的脊背,都是對大地最虔誠的叩謝。他們吃著帶著煤星的午飯時,心里算的是進尺和噸煤;穿著堅硬的工作服,胸腔里跳動的卻是比爐膛更熾熱的“火”。什么是苦,什么是累?他們晃晃肩膀,始終朝著煤層延伸的方向前進。
溫暖的人生總在黑暗中顯影。礦工的日子,終其一生與黑色廝守,卻在這深沉底色里淬煉出別樣的光華。他們一無所有,唯有黑色閃著銳利的忠誠,唯有對爐中煤的赤熱始終辜負不得——想象自己是雨后初霽的風景,正為祖國點染出七彩的霓虹。
當城市萬家燈火次第亮起,誰會念及興安嶺下的這些身影?他們在千米地下,開采著比陽光更珍貴的溫暖,讓每一縷煤火都攜著掌心的溫度。退休礦工王師傅總說,如今仍常夢見井下的風,混著松木香穿過巷道,像年輕時工友遞來的搪瓷缸里,那杯冒著熱氣的茶。那些在掘進面吃過的苦、流過的汗,終究化作孫子課本里“能源安全”的鮮活注腳,化作廚房里跳動的藍色火焰,化作冬夜里暖氣片上久久不散的溫度,在歲月里靜靜發燙。
井架的影子在夕陽里拉長時,總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。從解放戰爭的第一列支前煤車,到新時代的智能化采煤工作面;從《咱們工人有力量》的旋律,到“十四五”規劃里的能源藍圖,鶴崗礦區的八十年,恰是一部用烏金寫就的奮斗史詩。那些與煤層相守一生的礦工們,早已把自己的生命熔鑄成特殊的金屬——外表是烏金的沉靜,內里是丹心的熾熱,在共和國的山河里,永遠散發著溫暖而堅定的光。
暮色漫過礦區的辦公樓頂時,“晴空一鶴排云上”的雕塑正披著霞光。八十年的風穿過它的羽翼,帶來了紅五月的號子、機床的轟鳴、綜掘機的嗡鳴,還有新一代礦工手機里播放的《咱們工人有力量》。地下千米處,智能巡檢機器人正沿著礦道滑行,它的傳感器記錄著煤層的溫度、濕度,也記錄著那些永遠鐫刻在巖壁上的痕跡,這是無數的礦工用青春、汗水甚至生命,在大地深處寫下的赤誠——“最清澈的愛,只為祖國。”